近些年,随着文化复兴,国人对传统文化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对汉字的产生、演变过程也产生了极大兴趣,相关的汉字解读读物也越来越多。比如流沙河的《白鱼解字》、高晓松的《鱼羊野史》,都是传播极广的通俗读物。
我手头的这本《汉字形义考源》,作者何金松,是武汉出版社于1996年首次出版的,距今已过去26年。虽是老书,却不陈旧,内容和文笔俱佳。作者考证严密,行文流畅,读起来犹如穿越崇山峻岭、跨江渡海般的寻宝故事,最后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相对于当下一些汉字解读书籍,《汉字形义考源》少了许多套话、空话、废话,每篇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干货满满。我的阅读感受是酣畅淋漓。当然,由于自身水平有限,对一些汉字的起源毫无了解的,在阅读的过程中,就会觉得这些章节的信息量太大,需要反复多读几遍,好好理解一番,才能吃透。
因为好读,又有料,《汉字形义考源》一度成为我的床头书。
头顶之上
《汉字形义考源》解读了上百个常用汉字,其中不少观点都是作者独创,解决了许慎《说文解字》以来存在的一些疑点,也纠正了《说文解字》存在的一些错误说法。
以本书解读的第一个字“天”为例。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有两个“天”字,一个表示头顶,一个表示天空。表示头顶的“天”字,在甲骨文中,由“大”字上面加一个框(如“口”形,这是甲骨文的“丁”字)组成:“大”是四肢张开正面站立的人的象形,空框表示头顶之上无特定之物,亦表声。到了金文中,空框变成了一个实体圆形符号(这是金文的“丁”字写法)。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表示头顶的“天”字都是从大,丁声。
表示头顶的“天”字,在甲骨文中,由“大”字上面加一个框(左),而在金文中空框变成了一个实体圆形符号(右)。
表示天空的“天”字,由“大”上面加“二”组成。“大”指人,“二”在甲骨文中是“上”的意思——人的头顶之上,不就是天嘛。可见,这个“天”,是会意字。“天”是至大无边、至高无上的,世间没有什么比天更大的了,因此,在甲骨文中,它又与“大”通用。
篆文在规范文字时,把两字合一,选择了前一种字形,“大二”组合的字形被淘汰。这直接导致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含糊,后代段玉裁、王国维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吊诡的是,表示头顶的“天”字字形虽然被保留下来,“天”在后世却基本丧失了头顶的意思,由颠、顶等字取代;表示天空的“大二”组合字形虽然被淘汰,统一后的“天”字的主要字义却是天空。
蛟龙何异
书中对一些文字字形和字义的考究,真的如探险家一般,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像超级侦探那样,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最终解开谜团。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中华图腾,当属龙了。那么,龙为何物?历代众说纷纭。
一种说法,龙的原型是鳄鱼。何金松先生考证认为,鳄鱼不是龙的原型。在我国古代,有三个字均指鳄鱼:鳄、鼍、蛟。“蛟”字产生于战国时期,出现最晚。蛟者,咬也,是从鳄鱼吞咬食物的角度造字的。《说文解字》说“蛟,龙之属也”,已经不清楚它本义了。鳄鱼生活在水里,体型庞大,威力强大;蟒蛇也有水陆两栖的,体型、威力相当。人们惧怕它们,神化它们。在造出“蛟”字的战国时期,就有不少蛟、龙连用的例子。如《庄子·秋水》:“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楚辞·九章》:“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这些文句里,蛟、龙都是水中之物。
说龙之前,我们先看看鳄鱼的名字是怎么造出来的。甲骨文中表示鳄鱼的文字为“噩”。这个“噩”字的特别之处,我们在小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它有很多个“口”。何金松解释,甲骨文“噩”字形状如鳄鱼,几个口表示鳄鱼吼叫声。《山海经·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神话学家袁珂考证,雷泽即今太湖。古时候太湖多鳄鱼,鸣声如雷,故名雷泽。
另一个表示鳄鱼的甲骨文是“鼍”。同样,这个字中也有很多“口”,但它相对笔画更多、更复杂些。这是因为,鼍是由“噩”和“單”(对应简化字为“单”)两个字组成的会意字。“單”的原意是弹弓,引申为“打”,所以会意字“戰”(简化字为“战”),是“單”“戈”组合,表示打猎、打仗的意思。同理,“噩”“單”组合成的“鼍”字,是从鳄鱼摆尾袭击猎物的角度来造字,造字者把最后一笔的竖线改成竖弯钩,犹如尾巴摆动,更加形象。
在甲骨文中,“噩”还含有“丧”义。鳄会吃人,古人对鳄鱼特别关注,他们能从鳄鱼洞穴的细微特征判断出,此洞穴有无鳄鱼。由此,“噩”引申为“亡逸”。
到了周代,人们以“噩”为形、以“亡”为声造出了“喪”(对应简化字为“丧”)字,来承担“亡逸”义。金文也有写作“噩”“走”组合的,表示鳄鱼走了,含义同上。也有人在“喪”的基础上加“走”字,变成一个累增字。
现当代甲骨文研究专家,如叶玉森、闻一多、于省吾等,都把“噩”“喪”“桑”等字混为一谈,没搞清它们的来龙去脉。
其实,“桑”跟“噩”毫无关系,倒是跟“叒”有关。甲骨文中,“叒”如一人坐着,双手捋发的样子,表达“捋顺”的意思;后经篆文讹变、隶书定型,最终写作“叒”。中国人很早就掌握了养蚕织丝的技术。蚕以桑叶为食,人们采摘桑叶的动作是顺着枝条往下捋,跟捋发的动作相似。古人便借“叒”来表示“桑”,便于识别和书写。这在造字法上叫假借。“叒”是植物,后人又以此为构件,底下加木,于是有了专字“桑”。那么,“桑”为什么读作[sāng]呢?何金松表示,“桑”字因捋桑叶动作而来,而桑树嫩叶被捋掉,含有丧失的意思,与“喪”义近,故古人以“喪”为音。
由此,我们也知晓了,古人造字,非一时一地一人造出来的,而是历代先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后来经大一统统一文字,汉字越来越规范化,逐渐定型。
龙之为龙
再来说龙(繁体字为“龍”)。根据古代文献记载,龙是一种无足、能屈伸盘绕、能吃得下整头大象的巨型动物。以此对照,鳄鱼、蜥蜴等动物都不符合。唯有大蟒蛇,能一一对上。
在上古时期,古人便驯化了龙,使之成为劳动工具;龙肉还能食用。《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古者畜龙,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书中还说到“乘龙”。语言学家杨伯峻注释为:“乘龙,驾车之龙。”上古的人们不但驯化了大蟒蛇,还能驱使它们拉车。但是,春秋战国以后,这种现象已不可见。《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朱泙漫学得屠龙本事,却无龙可屠。
解读甲骨文,恰能帮我们打开这段奇异的历史。甲骨文里,专家发现不少人牵龙、人牵象、人牵牛的字,这说明,龙、象、牛在上古时代都是可以豢养、驯化的。因为蟒蛇是食肉动物,不同于食草动物的象和牛,不可放养。不可放养,必得投喂。甲骨文、金文里有三个相关投喂龙的字,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说,这些字同“龔”(简化字为“龚”)。《说文解字》解释为“给”,即供给的意思。给龙投喂食物,可不就是“供给”吗?
从年代先后来讲,龙可能是古人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之后才驯化了象、牛等。
甲骨文里的龙,有多种写法,有一类写法极其简练,龙头用U形表示,龙身是一条弧线,专家解读为“巴”。《说文解字》:“巴,虫也,或曰蛇吃象。象形。”还有一类,在“巴”头上加“辛”,经金文、篆文演变,就成了“龍”字。这些“龙”的不同写法的共同点是“大口、卷身、无足”。古人不知道彩虹出现原理,以为是两龙交尾,于是以两个“巴”字组合,造出“虹”字。
“龍”还是“寵”(简化字为“宠”)的先造字。龍从巴从辛,巴(龙)是威猛的巨型动物,辛是婴儿的形象。婴儿驭龙,是父母寄予儿子健壮威猛、成为英雄的希望,含有宠爱、荣耀的意思。《诗经·小雅》:“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周颂》:“我龙受之。”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道经》:“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胃龙辱若惊。”这些文献中的“龙”字,各家皆解释为“宠”。
商周以后,由于气候环境变化、人类生产力水平提高、蟒蛇栖息地缩小等原因,巨型蟒蛇越来越少,畜龙、龙车等成了遥远的历史,“龙”逐渐被艺术化,成为威猛强大和王权的象征物。
在周朝,龙的形象广泛出现在器物、旗帜、衣服、车驾、建筑上。从朝廷到民间,从龙位到龙灯,龙的形象出现在社会方方面面,艺术造型愈演愈烈。
龙(蟒蛇)本无脚、无鳞、无须等,在此时期一一被添加上了。为什么加上?无非是增加龙的能力,使它上天入地下海,无所不能。也有为政治服务需要的。周人将周王的武将比作爪牙。《诗经·小雅》:“祈父,维王之爪牙。”《国语·越语上》:“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龙作为王权的象征,添加上四肢,自然更形象了。
从秦始皇开始,龙与帝王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秦始皇被称为“祖龙”。所谓祖龙,注家解释,就是最早的皇帝。之后刘邦被描述为“隆准而龙颜”。再之后,龙就成了君王的象征,比如“真龙天子”“龙颜大怒”等词中的“龙”。
关于“龙”的读音,也很有意思。我们现在读作[lóng],在古代口语中,龙是个双音节词,读作[móng lóng]。读[móng lóng]这个音时,前一个音节须短促,快速掠过,标注为[mlóng]可能更好理解。从这里也可知道,“龙”是先有语言,再有文字的。从发音来看,它是一个联绵词。但汉字是一字一音,在造出“龙”字后,它既读作[móng],又读作[lóng]。为了使[móng]音有独立字表示,古人又造了“蟒”字,后来演变为[mǎng]音。
……
书中还有很多字,诸如氏、工、册、巫、古等,作者解读,都很有新意。
甲骨文研究虽然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但仍然是一门“新学科”,至今尚有约2000个甲骨文无法释读。何金松先生的解读很精彩,但未必都是百分百准确。随着甲骨文研究的深入,一定会有更多的甲骨文被释读出来,释读得更准确。
总之,《汉字形义考源》内容丰富而不枯燥,对于初学者来说,是一本很不错的读物。如果读者觉得意犹未尽,也可找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等大家相关学术著作来研读。另外,我觉得线装书局出版的《中国语言文字研究丛刊》系列也很不错。
甲骨文中“龙”字有多种写法(此图为部分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