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甫过,因母亲病重,回乡一趟。其间抽出半天时间,让小弟开车带我到温岭新河镇寻访了著名语言学家李荣先生的两处故居。
一
中国现当代语言学家中,李荣先生的社会知名度不是很高。但是论学术功力与学术成就,他实在是当得起“罕有其匹”四个字。读得懂他的论文著作的人,甚至多有认为“无出其右”的。
北京大学本科毕业后,他继续在西南联大北大文科研究所念研究生,师从罗常培先生,专攻音韵学。二十余岁时写的硕士论文《切韵音系》,一问世便成学术名著。思虑之周详缜密,论述之清晰简洁,语言之铿锵洗练,皆令同道衷心服膺。其中许多观点,被国内外知名学者广泛、频繁引用,津津乐道。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受到学界的推重与追捧,不少学者乃至作出迄今未有超越它的同类著作的断语。接着的音韵研究成果,《隋韵谱》精益求精,一出手便成巅峰,校对精确审慎,分析细致入微,超越了前辈时贤的同类作品。其他一些相对通俗些的论文,见识通达,措辞得体,每一篇都是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后来转向当代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对温岭方言所作的语音(包括声母、韵母、声调)分析,角度新颖,观察入微,揭示深刻。对温岭方言所作的连读变调分析,更是开启了声势浩大、水准极高的吴方言连读变调研究,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所写的文字使用研究著作《文字问题》,一篇长论文,出版后是薄薄的小册子,但是分量却很重,见识卓越,阐述有妙趣。参与编写、实际上是召集人、做了大量工作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和《现代汉语词典》,都为知者所赞不绝口。
学术研究的话题对于专业人士来说,有如杜甫谈诗饮酒,“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是会兴趣盎然,不知疲倦的;但对普通读者而言,却是“不足与外人道”,很难懂。这里说一点非本专业人士也能懂的。李荣先生于1988年起在他创办并任主编的《方言》杂志上发表了数篇怀念学者的文章,《李方桂》《丁声树》和《朱德熙》等。其中《丁声树》一篇,可读性最强,堪称“创体”佳作:既有严谨扼要的学术观点与成就的介绍,又有诙谐妙趣的忆旧抒情内容,亦庄亦谐,摇曳婀娜,情见乎词。即使是不懂语言学的读者也能觉其生动有趣。《丁声树》一文在介绍过丁氏早年成名作《释否定词“弗”“不”》这篇学术论文的主要观点后,说自己在写作这篇怀念文字时对读《史记》《汉书》的《辕固生传》,发现了一对例句:“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史记》),“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汉书》),证实了丁声树“弗”字略与“不之”二字相当的说法。因为丁声树在词典研究室做了十九年负责人,他引用了两处古书记载作参照:“丁先生在词典室的十九年,不是《庄子·养生主》里的十九年:‘今臣之刀十九年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刀刃若新发于硎。’”“丁先生在词典室的十九年,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里的十九年:晋侯在外,十九年矣。……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一非一是,凑巧都是十九年,用古书记载说明丁声树在词典室工作期间的酸甜苦辣。
李荣先生是学者,但也不乏乡梓情怀。在五七干校住牛棚期间,一台机器坏了,同为“牛鬼蛇神”身份的几位知识分子“都无所施其技”。李荣随口哼了一句“蚊子叮铁牛”,不料丁声树立刻接着说“无渠下觜处”。他感到惊奇,“我浙江台州人,寒山子久居天台,我读《寒山子诗集》是乡曲之见。丁先生河南邓县人,《寒山子诗集》这么熟。”丁声树先生博闻强记的学者形象跃然纸上。
当代中国语言学界,不乏著作等身的学者,也颇有几位家喻户晓的学者,但论学术的精进与创获,论在全球范围内赢得同道由衷的敬重与推崇,李荣先生是超越了他们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日本东京大学曾邀请李荣先生去那里做客一年,奉为上宾。我曾当面请教过李荣先生:“东京大学请您过去做什么?”一般情况,那个年代日本大学邀请中国学者过去不是讲学,便是合作编写书籍。李荣先生告诉我,东京大学邀请他过去,没有任何要求与任务,说是想看看“他每天都是怎样生活的”。日本人好奇:能写出那些不同凡响的论著的李荣先生,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他的饮食起居有什么异乎常人的地方……支付他跟东京大学校长一样的丰厚薪酬,只是为了满足这种俗世常人的好奇心!原因并不复杂:李荣先生在日本学者心目中,是炫目的偶像,是神一样的存在!
二
在我的心目中,李荣先生一直是一位很酷的语言学家。初见李荣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设在学院路北京地质学院(现名中国地质大学),当时我念大四。为了撰写本科毕业论文,我到北京拜访有关学者,查阅文献资料。怀揣着导师手写的书信,到语言所拜访时任所党委书记、著名方言学家熊正辉先生。在语言所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单人木床的床沿上(词典研究室一位较年轻的研究人员——我的校友吴昌恒,他妻子在外省工作,单位没有给他分配单独的住房,他便以办公室为家),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学者穿着布鞋、迈着有力的步伐从里间快速出来,拿起电话就拨号,大嗓门问:“是朱德熙先生府上吗?我是李荣。请朱德熙先生听电话!”1988年6月,北京大学90周年校庆,搞得非常隆重。本科、研究生都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李荣先生,早已誉满天下,时任社科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参加北大校庆。他的回答是:“校庆那是阔人们的聚会。”意思是,他不是阔人。我的大学老师钱曾怡先生,在由丁声树、李荣两位先生主讲的普通话培训班进修过,也做过辅导员。她说,李荣先生讲课,语言风趣。“屡败屡战,英雄;屡战屡败,狗熊!”诸如此类。我自己虽然无缘入李门问学,但因为我导师殷焕先先生是罗门“四大金刚”之一,论起来他是我师叔,因而我有多次拜访李荣先生、向他请教的机会。有时在他的办公室(语言所后来搬迁到建国门内大街5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楼里),有时在他位于东城区干面胡同的家里。每次见面都是三四个小时,所谈不是方言、音韵的学术问题,便是学习、研究和论文写作方法之类,没有一句生活八卦,市井传闻。通常都是他一边忙着校对文稿、查阅文献资料之类的事情,一边跟我说话。
第二次见到李荣先生,我刚念研究生一个月,为了借阅陆志韦的《古音说略》等本校图书馆没有收藏的书,揣着导师的手写书信专程进京,去建国门内大街语言所所长办公室找他。这是我以师侄晚辈身份第一次拜谒李荣先生,李荣先生接待我的方法很酷:听说我想看陆志韦先生的《古音说略》,他给我当头泼了一盆凉水:“陆志韦是搞心理学出身的,也许搞得不错,我不了解。但音韵学他是半路出家,不懂,不通!”意思是,《古音说略》不值得看。他把我从所长办公室带到窗户斜对着北京火车站的语言所图书馆时说:“这是我们所最好的地方!”看了会书,我回到他的办公室,本想跟他道别的,不料他开始了对我的种种考核:让我默写三十六字母,给他指定的几个字母各举出五个例字,读他发表在《中国语文》上的《温岭方言语音分析》,等等。前后考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说:“你到这里来,跟我们一起干吧!”并且找了当时语言所管人事的刘介明女士出具官方调函。遗憾的是,大学学籍管理、导师都不允许等原因,我终于没能到社科院语言所跟李荣先生“一起干”。
多年后从李荣先生一位博士生那里听来两件事。一次高规格的全国性语言学大会上,语言研究所一位研究外国语言理论的研究员报告论文后,李荣先生点评道:“刚才某某先生的报告一共有27处错误……”逐一罗列,言必有据。据说,那位先生当时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李荣先生做全国政协委员参会时,看见众多记者围着一个女子采访,他问旁人:“那女人做什么的?”得到的回答是“演电影的”;他接着问“演过哪些电影”,旁人一一列举,他问“好看吗”;最后他问“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得到的回答是“刘晓庆”。
李荣、朱德熙、汪曾祺三人,不但曾经是西南联大时期的同学,历经战火、各种运动,仍能互通声气,友谊不变。三人相互激励,日后都成了各自领域的翘楚。一个班级出了三巨擘,他们大学时代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合影中神情不同:汪曾祺倜傥,朱德熙随和,李荣狷介,相映成趣。“文革”结束后,汪曾祺一度工作无着,朱德熙、李荣都为他着急,帮他想办法。李荣甚至写信给当时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称汪曾祺即使不是全国文章写得最好的,肯定也是北京城里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因此打动了胡乔木,答应可以安排汪曾祺到文学研究所工作。是汪曾祺觉得自己不适合从事学术研究,才没有接受胡乔木的安排。
李荣先生是我平生所见最耿直、最纯粹的学者。我认为,李荣先生属于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学者。他的著作,专著《切韵音系》和论文集《音韵存稿》《语文论衡》等,必将流芳后世。他领导下完成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与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作绘制的《中国语言地图集》,他主编的四十余种各地方言词典和《汉语方言大词典》,都是成绩卓著的大项目。
三
这样一位大学者,是家乡的无价珍宝,家乡人民应该以他为荣。李荣先生一系列堪称杰作的关于温岭方言的学术论文,《温岭方言语音分析》《温岭方言的变音》《温岭方言的连读变调》《温岭话“咸淡”倒过来听还是“咸淡”》《温岭方言的轻声》等,让世界上多少学习汉语语言学的人因为阅读这些论文,对温岭话、对温岭、对台州有所了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这回去温岭,因为做过攻略,我知道李荣先生的两处故居位置:出生时居所在新河镇后街新村,成长期居所在新河镇西门内沈家里。到了新河镇后街新村,找了两家店铺,都不知道本村有过一个叫李荣的人。后来到村子老人协会去打听(在后街新村老人协会的墙上看到一面墙报中约半平方米大小的一个栏目“名人名家”,图文并茂地介绍了李荣先生的生平、学术著作和获得过的奖状),凑巧碰到李荣先生曾经的邻居、66岁的李君芬先生,他至今仍住在李荣先生出生居所的大院子里。在李君芬先生的指引下,我顺利地找到了李荣先生的出生故居,一座孤悬田野中的木结构两进古宅。据李君芬和一位在躺椅上休息的95岁老太太(她跟李荣先生共一个曾祖父,是堂兄妹关系,算起来她只比李荣先生小7岁,她小时候应该见过李荣哥哥)介绍,穿堂西侧的两间曾经是李荣家。这座古宅大门口墙上挂着两块金属牌子,内容大同小异,较详细的一块是温岭市人民政府2017年12月公布、温岭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立的“温岭市历史建筑 后街新屋里民居 清代”字样的长方形金属牌。
寻找李荣先生成长时期的居所费了不少周折。李君芬交代得准确清楚,但导航出了点岔子,13公里的路,我们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位于新河镇古商业街上的沈家里台门。也是一座两进的老宅,据该院一位八十余岁的居民说,李荣先生的家位于第二进正堂东侧,也是两间房屋,原房屋已拆除,目前原址上矗立着的是四层砖混楼房。整座老宅的其他部分保存着木结构原貌。
看完两处古宅,时近中午,在镇上找了一家专卖温岭名小吃嵌糕的小店铺,一份加红烧肉的嵌糕8元,一碗豆腐生(像四川豆花)2元,共10元。汪曾祺有篇文章说台州人口重,掰开包子往里倒酱油吃。我怀疑他所说的台州人就是李荣先生,温岭人吃嵌糕有往里倒肉汤之类的吃法。我吃嵌糕,有怀念李荣先生的意思。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台州临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