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庆,1966年出生,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城市规划系原系主任(2014.6—2021.4)。第六届台州市政协委员、黄岩区美丽乡村总规划师、同济·黄岩乡村振兴学院执行院长。2018年获首批“台州市荣誉市民”,2022年获评台州市“最美新乡贤”。
10月26日上午,杨贵庆柔川老街振兴基金在黄岩屿头乡沙滩村成立。
这个由同济大学杨贵庆教授发起的公益基金,将对追逐艺术梦想的屿头乡儿童进行专项基金奖励。
2012年冬天,也是在沙滩村,杨贵庆开启了在黄岩长达10年的乡村规划实践。
上海——黄岩、大学——乡村、理论——实践……
十年间,他以脚步丈量黄岩的山间村落,一纸一笔一尺规划乡村振兴的方向,留下沙滩村、乌岩头村、贡橘园、直街村、头陀村、瓦瓷窑村等一系列规划作品,总结出“新乡土主义”规划理论。
在黄岩,他早已听惯了村民一声声“杨高修”(杨教授)的称呼——“乡村规划就是一场高级的修行。”他常常以此自励。
结缘台州
橙黄橘绿时节,杨贵庆又一次来到黄岩贡橘园。
南城街道蔡家洋村这片2000亩连片橘园,2017年,杨贵庆团队将其规划设计为农旅结合的景区。
因为疫情,他此次到黄岩有点“久别重逢”了。
贡橘园的新项目“科技文化中心”的建筑造型宛若一片漂浮的橘叶,这是杨贵庆的创意,也是他此行关注的重点。
登上高点俯瞰,杨贵庆对建筑呈现效果很满意,情不自禁地拍手称快:“南城一片叶,共富之叶。很好!很好!”
随即,他与合作者、黄岩规划设计院设计师王斌商议起后期修改,言语间,顺手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掏出了纸和笔,“刷刷……”画起草图来示意。
“哇,杨教授,你徒手画的功底这么扎实!”王斌赞扬道。
杨贵庆微微一笑。
——喜欢画画,正是他选择规划专业的起点。
上世纪80年代初,杨贵庆在上海大同中学读高中,因为痴迷画画,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找他谈话:“若考不上大学,你这辈子都没有画画的机会了!”
老师的谆谆教诲让杨贵庆收心,1984年,他考上了同济大学建筑系城市规划专业。“当时认为规划就是画图,这样我就可名正言顺地画画了。”
时至今日,他依然笃定当初的选择。“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从事了一个发自内心喜欢的职业。”
在同济大学,杨贵庆接受了严格的“规划学”科班训练。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圣约翰大学、之江大学、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以及同济大学等高校的相关专业整合为同济大学建筑系。
1956年,同济大学建筑系开设新中国第一个城市规划专业,这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城市规划专业之一。从成立起,同济大学的规划专业一直领跑全国,在最新全国学科评估中,同济大学的“城乡规划”获评A+。
硕士毕业后,杨贵庆留校任教。其间,在哈佛大学取得“设计学”硕士学位,后又在同济大学取得“城市规划”博士学位。
“注重实践、真题真做”一直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传统,冯纪忠、金经昌、李德华、戴复东等老一辈教授,不仅是杰出的学者,同时也是顶尖的设计师、规划师。
留校从教以来,杨贵庆走出“象牙塔”,在上海、桂林、芜湖、昆山、潍坊等地参与了多地的城市规划。
杨贵庆首次与台州产生交集,是奔着城市化而去的。
1995年,台州刚刚撤地设市,29岁的他,在院长陈秉钊教授的带领下,到台州做“路桥区城市总体规划”。
路桥的方林村听说来了同济大学的专家,特地找上门请求帮助做村庄规划。
杨贵庆接手了“方林苑规划”。
之后,“家家住别墅”的方林村成为浙江共同富裕的标杆,先后获得全国文明村、全国小康村、全国生态村等荣誉。
……
杨贵庆没想到,他与台州再次相遇,会是在17年之后。
陪伴式规划
“一所以建筑闻名天下的中国大学,
把对一个村坊的最梦幻的理解,
一笔一画,
写进了这块画布上,
从每一根屋檐的弧度,
到每一块青砖的摆放。”
这是作家黄亚洲游览沙滩村之后,写下的诗句。
如今是4A级景区的沙滩村,十年之前,是长潭库区一个人口大量外流的空心村,资质平平、默默无闻。
2012年底,浙江全省开启美丽乡村建设,黄岩区将沙滩村列为试点。
沙滩村党支部书记黄志洪,当年是村委会主任,他回忆:“我们热情高涨,但是美丽乡村具体怎么做,谁也说不清。”
当时屿头乡的一位干部在上海培训时,听过陈秉钊教授的一堂课,觉得很接地气。大家一合计,奔赴上海请陈秉钊教授出山,做沙滩村规划方案。
年过七旬的陈秉钊教授推荐了当时已经是规划系副主任的杨贵庆。
杨贵庆只答应做规划顾问。
但后来规划方案做出来了,杨贵庆一看就坐不住了,这是一个典型“推倒重来”的方案,眼看着“破坏性建设”的悲剧又要上演了。
“美丽乡村建设有不同做法的。”2013年,春节刚过,杨贵庆就带着团队一起到沙滩村,操刀沙滩村的规划。
以可以当“评委”的资质当起了“运动员”,但困难却远比想象的多。
困难一:群众不信任。
十年之前,大多数村民对美丽村庄的认知就是造整齐漂亮的新房子,建笔直宽阔的大马路。村民把杨贵庆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表达意见:“我们要拆老房子,建新房子!”
怎样才能赢得村民的信任?
当年的沙滩村,到处都是露天粪坑,既不卫生,也不雅观。杨贵庆第一步就是开展一场“厕所革命”,建造一处“像样”的公厕。那以后,村民慢慢地开始用上了抽水马桶。
解决了“方便”这件头等大事,接下来工作也变得方便了起来。
这段经历让杨贵庆刻骨铭心,此后,他反复举这个例子激励大家迎难而上,“首先要做起来,群众只要看到了效果,反对的声音也会变成支持的力量。”
困难二:规划难落地。
农村的师傅大都不会看图纸,施工结果与规划南辕北辙。这是杨贵庆面临的又一挑战。
无奈,每次施工放样,杨贵庆都亲自下场,由于腰肌劳损无法弯腰,他拿竹竿在前面走,跟在后面的师傅,在竹竿指过的地方撒下石灰。
杨贵庆深刻体会到,为了规划实施不走样,他唯有经常到一线,实地了解并及时纠正施工中的偏差。
跨越十年的“陪伴式”规划由此而起。
杨贵庆给自己下工地的周期定为“每月两次,一次三天”,工作方式为“路演”——每次到现场,他与乡镇领导、村干部、施工队长、地方设计人员一起,边实地察看、边肯定或提意见,回答问题并提供解决方案。
而大家更习惯将这种工作方式比喻成“布置作业、检查作业”。因为,杨贵庆保持着教师本色,在现场不仅有提问、点评,还要打分数。
“这种工作方式我们也是反复磨合后才适应的。”王斌说,“杨教授要求严格,不符合要求的,不留情面地打回重做。起初,交作业就像小学生一样忐忑。”
困难三:观念不同频。
大学教授与普通人在专业知识结构、美的评判等多方面存在巨大差距,大学教授杨贵庆琢磨着如何把规划理论、学术名词通过浅显的话语让施工人员、村干部和村民能够听懂。
比如,对“风貌控制”一词,杨贵庆说,低矮破旧的老房子连在一起,就像打牌时抓到手的一副“同花顺”,如果拆了其中一个就成了一把废牌。村民一下子就理解了。
这样妙语连珠的“杨氏语录”还有很多,例如,“伴娘不能太抢镜”比喻建筑的主次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强调地面铺装的透水性……以至于,他的学生经常怂恿他到抖音上当科普博主。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2014年11月,台州市美丽乡村现场会的参观点设在沙滩村。
古樟、老街、太尉殿依旧,村庄肌理不曾改变,但是增加了休憩广场、荷塘、停车场;废弃的粮仓、兽医站、乡公所、猪栏已变身旅社、游客中心、书院、茶室……
一切,似乎都变了;一切,似乎又都没有变。
“村庄改造还可以这样做?”与会者大开眼界。
沙滩村一时成为竞相模仿的范例。
2019年,沙滩村的航拍照片登上了联合国人居大会发布报告的封面。
文化定桩
“中国的传统建筑都是朝南的,为什么这里祠堂都是东西朝向的?”
日前,在茅畲乡下街村,杨贵庆突然回头,考身边的乡干部。
见大家摇头,杨贵庆解释道,茅畲的牟氏是北宋年间从巴蜀之地迁移过来,祠堂朝向西边,是为了眺望故土,不忘来时路。
“下街村省级历史文化村保护利用”是杨贵庆团队去年接手的新项目。
下街村为牟姓聚居的地方,保留着豫亲堂、树德堂、敦福堂、裕德堂等文物保护单位和村落起源遗址——涌泉井。杨贵庆在充分挖掘文化根脉后,将规划主题定位为“走读祠堂文化 明理家国天下”。
每一个村落都是有故事的,但是身在其中的村民往往并不自知。
拨开层层历史尘土,挖掘确立每个乡村的独有内涵,这就是乡村规划的“文眼”,杨贵庆将之称为“文化定桩”。
700多年前,沙滩村村民黄希旦因扑火救人牺牲,被皇帝封赏。此后,黄希旦被当地村民奉为“先祖”并建太尉殿。而在太尉殿的西北,则是台州历史上著名的柔川书院原址,朱熹曾在此讲学。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沙滩村还涌现了“一级战斗英雄”黄仲虎。
杨贵庆将沙滩村“文化定桩”为“崇尚英雄”和“养我德行”。
以前,沙滩村村民总觉得自己家乡平凡到没什么好讲的,现在,太尉殿、柔川书院让他们津津乐道。
“这就是文化自信的表现。”杨贵庆说。
美丽乡村如何建设,杨贵庆秉持的理念既不是“推土机式”的推倒重建,也不是文物保护式的“修旧如旧”。
他主张“修旧如故”——旧瓶装新酒,让被历史尘土覆盖的村落,在文脉赓续中重现生机。
宁溪镇直街建于南宋年间,曾经是温台边界的商品交易集散地,近年来衰落加速。在直街历史风貌改造中,在实地探勘与调研之后,杨贵庆将“文章”做在直街路底下。
路面的水泥空心板揭开之后,沉寂多年的宋代古渠重见天日,截污纳管、清理淤泥、溪石铺底、恢复水圳与黄岩溪的活水关系……一番操作之后,昔日的阴沟改造为独特的景观,场地活了、气韵有了,直街山水与街巷再次秀美起来。
“直街宋渠”如今成为展示黄岩宋韵文化的地标。
在地实验室
2015年,宁溪镇乌岩头村找到杨贵庆,希望他能接手该村的古村落更新。
当时,乌岩头村也请一家著名设计院做了方案,但在修了一座四合院之后,做不下去了。
这让杨贵庆陷入了思考。
他所从事的学科全称为“城乡规划学”,但实际上,重心一直偏向“城市规划”。
乡村与城市,在用地政策、生活方式、社会结构和治理体系等方面,都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以城市规划的方法来做乡村规划,“水土不服”是必然的。
他接手了乌岩头村改造的任务,同时也欣然担任黄岩区美丽乡村总规划师。
“乡村振兴是工业化、快速城镇化过程中,全球普遍面临的发展难题,也是我国的国家战略,我要在这里,探索出一套新时代乡村规划的方法论。”
黄岩乡村成了杨贵庆和他的学生们探索乡村振兴的“在地实验室”。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周礼·考工记》阐述了中国最早的规划思想。杨贵庆将位于沙滩村的工作室命名为“考工坊”。“考工坊”其实就是规划师“在地实验室”的别名。
实验是严谨的。
杨贵庆亲自设计调查问卷,和学生一起挨家挨户深入一线调研。“您家日常生活垃圾的处理方式”“冬天您家主要的取暖方式”“是否想使用热水器”“日常一般去哪里上厕所”等,共计53个问题呈现在村民面前,获得第一手材料。
实验是探索性的。
城市规划中“规划红线”是刚性的,乡村规划中这样的规矩能不能突破?杨贵庆创新性地提出“柔性设计”概念——乡村规划不是一张平面设计图,而是发展场景,规划师是导演,农民是舞台的主角,要发扬民主、尊重民意、迭代更新。
实验孵化思想。
行走乡村,杨贵庆从传统的人居环境与自然山水中汲取营养。“沙滩老街这道弯弧,与它旁边山脉的等高线一致。这就是古人的设计智慧。来到这里,我好像在与千年前的‘规划师’隔空对话。”
《道德经》中“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他将其引申为“建乡居以为村,当其无,有村之用”,来阐述传统村落空间认知的哲理智慧和保护营建思路。
扎根黄岩十年,杨贵庆“新乡土主义”规划理论逐步成型。
适合环境、适用技术、适宜人居的“三适原则”;产业经济、社会文化和空间环境“三位一体”的指导思想;以及乡域、村域、村庄建设“三个层面”,构成了这套理论的基本框架。
依托在地化乡村建设实践,十年来,杨贵庆撰写了《黄岩实践》《乌岩古村》《乡村人居》《耕读致远》《乡村筑梦》等专著,发表了《社会变迁视角下历史文化村落再生的若干思考》等高被引论文,指导19名博士、硕士完成毕业论文。
校地情缘
一路小跑,进站、验票、上车……终于赶上了周五晚8点台州回上海的高铁。这趟370多公里行程,杨贵庆一跑就是10年,往返200多次,检票口在哪、几点几分关门发车早已烂熟于心。而近3年,疫情起伏,他还常常自驾到黄岩。
十年间,陪他下乡的研究生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他依旧在路上。
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在一篇创作札记中,杨贵庆这样描述自己深夜在黄岩的心迹——“一个人行走在规划的‘江湖’。我身虽孤独,但内心狂喜。”
几年前,美国《规划师》杂志刊登了题为《再创中国乡村,美国规划师能向乌岩古村学到什么?》的文章。
今年9月,《乌岩古村》英文版入选2022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项目。
他在黄岩“创作”的“村”,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但是,他更在意他“导演”的空间的“无”,能给村民们带来多少“有村之用”。
外出打工村民回归乌岩头村吃起了“旅游饭”;沙滩老街每月一场人潮涌动的主题活动;贡橘园“橘三仙”本地早橘子,在今年柑橘节上拍出了5斤15880元的高价……这些消息都让他倍感欣慰。
几年前,黃岩区委鉴于杨贵庆情系乡村奉献“三农”的实际成绩,给同济大学党委写了一封信,题为《这样的教授我们欢迎》,表达了基层对高校和科技工作者的真实期盼。
黄岩区农业农村局林再华连续10年一直对接杨贵庆团队工作。他介绍,杨贵庆来黄岩之前,做足了功课,因此效率很高。“下乡必有计划,每完成一项,他就用红笔划去。”
茅畲乡党委书记徐佩佩介绍,下街村的一些古建筑已列为危房,但是杨贵庆每次都是第一个爬上去探看,敬业精神令人佩服,此外,他非常顾及地方实际,例如拆迁的难度、政策的处理、资金的来源、百姓的意愿等等,工作作风很务实。
对于大家的感谢,杨贵庆却说,“我所做的一切,寄托着我对理想乡村的梦想,不是我帮黄岩,是黄岩在帮我圆梦。”
他尤其感谢黄岩“三级书记一个群”的工作机制,帮助他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让他实现了将“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科教济世的夙愿。
一花引来百花香。
杨贵庆之后,黄岩与同济大学的校地合作进一步加深。吴志强院士团队编制了黄岩永宁江科创带的规划,常青院士团队承担了黄岩孔庙、委羽山公园等文化建筑的设计……
2018年2月,国内首家以乡村振兴为主题的干部教育培训基地——同济·黄岩乡村振兴学院成立,乌岩头村与沙滩村分别为南、北校区,杨贵庆是执行院长。
在乡村振兴学院,11位同济大学专家和21位本土专家为全国各地的学员上课。课堂上,根据杨贵庆在地乡村建设实践总结出来的“乡村振兴工作法十法”——“文化定桩、点穴启动、柔性规划、细化确权、功能注入、适用技术、培训跟进、党建固基、城乡共享、话语构建”通过传播,普及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沙滩村的项目杨贵庆做了整整10年,如今依旧在继续。它被列为全省首批未来乡村建设试点村,目前在东坞区块打造创新创意中心、数字实验中心、房车露营基地等项目。
“从美丽乡村到未来乡村,乡村振兴也在迭代升级。”杨贵庆感叹道。
而在几天前,他刚为村里一座新建的凉亭题写了匾额——“超然亭”,纪念柔川书院的创始人黄超然。
“超然”其实也是一种气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份属于理想主义者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