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市图书馆 普通文献借阅室 K825.6=441/S802
说来惭愧,向来以苏东坡为榜样的我,直到今年才开始展读李一冰先生所著的《苏东坡新传》。
《苏东坡新传》自是相对于林语堂先生所著的《苏东坡传》而言。两部传记写苏东坡各有特色,就整体而言,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趣味有余,深度、严谨俱不足,而李一冰所写的《苏东坡新传》,煌煌七十余万字,条分缕析,缓缓道尽苏东坡一生的行藏,很见功力。
李一冰是谁?他写《苏东坡新传》的契机何在?
李一冰,原名李振华,1912年出生,浙江杭州人,抗战胜利后随亲人到台湾生活。1967年遭人陷害,李一冰被监禁4年。狱中无所寄托,遂开始研习东坡诗稿,熟背苏东坡两千多首诗歌。1971年出狱后,他开始收集材料,撰写《苏东坡新传》。
可以说,《苏东坡新传》是融合了作者个人经历和感悟写成的。
一
苏轼,一个楔进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符号,如果没有经历“乌台诗案”,他可能会泯然于众——也许会成为文字大家、书画圣手,但绝不会成为苏东坡。所以,一切得从那场文字狱说起。
北宋熙宁年间,宋神宗任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改革。由于苏轼与变法派的政见不合,遭受排挤,他自觉在朝廷中无法立足,于是申请外任。在任职上,苏轼看到了新法执行过程中的诸多流弊,激起了他的文人大义,便付之于笔端,对新法施行过程中出现的弊端进行批评和讽谏。苏轼绝对想不到,这些“我笔写我心,我心发我声”的诗句,后来竟被某些别有用心的政客当成所谓的“罪证”进呈御览。
元丰二年(1079),御史何正臣等首先发难,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锋,讽刺朝政,随后又以大量苏轼诗文为证。后来,这个案件发付御史台狱受理,御史台旧称乌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
“乌台诗案”发生时,王安石已经罢相归家。王安石只是太自大了而已,其本人殊非奸慝之属,只是他培养的部下,都是长着百个心眼的狡诈野狐。他们狐假虎威,多行不义。王相公初一罢相,权力欲望极盛的沈括、李定们便急不可耐地展开了打压“旧党”的揽权行动。
那一日,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两个台卒,突然闯进湖州州衙,三人威风凛凛、顾盼狰狞,着实把苏轼和衙署吓了一跳。简单询问后,苏轼知道,是拘捕自己的文书到了。无可奈何之下,苏轼只得随他们赴狱,只是姿势颇为不雅:“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当权者出口为敕,苏轼动辄得咎,他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上面的人只需稍动脑筋,抓住政敌片鳞半爪的破绽,即可将那人打入万劫难复的可怕境地。饶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饶以一己之力,为国邦与朝廷大添其彩,满怀淑世热情的苏轼还是被他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四个月后,这桩冤狱在纷纷扰扰中结束,苏轼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他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但被贬黄州的成命很快下达,他不得不在公人的监督下赴黄。
苏轼当时还不知道,黄州竟会成为他完成平生功业的第一站。
二
人生在世,心情的反复,往往离不开八个大字:喜出望外、悲从中来。试请天下芸芸众生细细思之:自己铭记于心、终生不灭的欢喜是否来自于意料之外?自己椎心泣血、终生不忘的伤痛是否出自内心深处?
苏轼在黄州,遇到了许多望外之喜,也重新发现了生活之美。一是这条馋虫初到黄州时,发现“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满足了他的胃口;二是这个文人在定居之后,发现了赤壁古战场这个怀古抒情的所在地,释放了他的情怀;三是这位谪官在生计无着时,得到了友人马梦得一片“东坡”的馈赠,保证了他的生活。
好在,苏轼在黄州还有许多朋友,除为他争取“东坡”的马梦得之外,处处关照生活的太守徐君猷、与他谈兵论古的陈季常、发小巢谷等人都给了他不小的慰藉。
千年之后,喜爱苏轼的朋友无需担心他贬谪之后的生活,因为即使后来他被远谪海外,身边还是跟着一大帮朋友和弟子门人。还是苏轼,以一己之力,带动了海南岛的文教发展,苏轼的心境完全变了,我想“乌台诗狱”的“好处”仅限于此了吧——还当代江山和后世江湖一个更值得玩味的苏东坡。
李一冰在书中指出:“人需经历忧患,才能成熟。诗狱的锻炼,黄州的贬谪,在苏轼的人生历程中,非常关键。”这也应该是作者结合自身坎坷经历所得到的刻骨铭心的感悟,当他遭受他人无端指责与谩骂,身陷囹圄之时,他曾万念俱灰,而支撑其活下去的,正是东坡的乐观主义精神。“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冰”的笔名也因此产生。
苏轼体味更多的是“悲从中来”:苏轼觉得,在他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人是同胞兄弟苏辙。做官之后,兄弟暌违,往往多年不能见面。这本来就已经很苦了,乌台诗狱后,苏辙上书请求以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不准,牵连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苏轼觉得,自己作为哥哥,不但不能实现昔日“夜雨对床”的誓言,反而连累弟弟做了多年鬻言沽酒的辛苦勾当。对此,他耿耿于怀,一生不快。
更让苏轼悲哀的是,在他整个官宦生涯中,处处受到台谏官和政敌的掣肘。因为苏轼为“旧党首领”,所以他们时不时编个名目出来打压他,令苏轼周围,毁谤丛生,真到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地步。
这种状况,在“乌台诗案”中存在,后来苏轼二次还朝时依然存在。这让苏轼萌生了外放的想法。
还朝四年后,苏轼“请郡”的想法终于成真,他的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一冰先生在书中分析了东坡此时的心境:“他已体验尽了政治社会的冷酷无情,看透了攘夺政权者不择手段的丑恶面貌,蜚言满路,谤书盈箧,他终于明白,事情不能完全归于‘多言’,只要仍踞高位,即使目盲口喑,也一样要遭忌,一样要挨骂。所遗憾的是身受朝廷如此深厚的知遇,他却不能一尽才识报国的心愿。”
三
很多时候,苏轼的乐观主义心态会发挥重要的调节作用。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那一天,苏轼一行几人到距黄州三十里地的沙湖看田。看完田,归家路上,天气突变,忽然下了大雨。他们一行人,本来带有雨具,看看无用,先叫人带回去了,这时候,除了挨淋,没有别的办法。同行的人,个个淋得非常狼狈,独有苏轼似乎不觉有雨,照样安步徐行。不久,雨止天晴,他很为自己保有这份坦荡的心怀而得意。作《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轼的潇洒,之后,这样的潇洒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在他身后,这样的潇洒不断传承,千百年来不断被后人模仿、超越,直至变成了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被贬黄州之前,苏轼曾登上徐州名迹燕子楼,有感于这个盛唐故事,作《永遇乐》词一首,中有句曰:“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固然是苏轼为古人叹息,但是,这何尝不是一首谶诗呢?异日对景时,谁又为苏轼浩叹一声?
我想,爱戴苏轼的后人都会与他共情,赞一声他的坚持,叹一声他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