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前读罢郑鸣谦与陈小法合著的《中日书法交流史》。既有理论的深度,又有文字的美感,甚佳。
《中日书法交流史(古代卷)》是郑鸣谦和陈小法两位先生的合著,在《日本书法艺术》一书的基础上修订而成。相比于旧版,新版的亮点显而易见:日本书法源流关系更加明确;为中日书法的变与不变,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增加了大量彩色图片,图文并茂,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都大大提高。这些变化,让我这个外行看得也津津有味,还似乎看懂了。
关于日本书法史,稍微了解日本历史的人,大概都不难推论出,其源头在中国。中日交往史,最早可追溯到两汉。《汉书·地理志》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这里的乐浪海即为现在的日本海,倭人即日本诸岛上的土著。这是中国史籍中关于日本的最早记载。东汉建武中元二年(57),倭奴国派使节来朝贡,汉光武帝赐以印绶,印上有“汉委(倭)奴国王”五个篆字。1700多年后的1784年,这枚金印在筑前国那珂郡志贺岛(今属日本福冈市)出土,成为中日交往史上最古老的实物见证。
自汉以后,中国文化源源不断传入日本。汉字一度成为日本文书的书写文字。唐宋时期,日本全面学习中国文化,形成高潮。在此时期,日本借鉴汉字而逐渐创造、形成系统的本国文字。
有文字,才有书法。即然日本文字是借鉴汉字而创造,日本书法自然源于中国书法。这点毋庸置疑。
这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地方,但也不必以老子自居。文化自信的一个标志,就是兼容并蓄,既能向外输出先进的文化,也能从外吸收有用的文化。这是大唐气象与封闭自大的没落帝国的根本区别。
要保持大唐气度,其实很难。有人曾建议把书名改为《中国书法日本传播史》,言下之意,日本不过学中国书法,何曾有自己的书法。这让我很自然地想起印度佛教。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在新的环境里落地生根,开出了不一样的花朵。唐宋以来,中国佛教已青出于蓝,自成体系。如果有人说,中国没有佛教,不过是印度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我想不会有多少人同意。
书法在日本的发展,犹如佛教在中国生根。且不说日本书法是否青出于蓝,日本人对书法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纵观中国数千年书法史,或许我们自己觉得变化很大,而横向比较,日本书法的发展,走出了不一样的新领域。
二
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其实是戴着锁链在笼子里跳舞,变化空间极为有限。因为所谓书法,不论怎么变化,它首先是表情达意的文字组合,其次才是线条、结构等构成的形象的美感。而每个文字,都有固定结构,在死结构中创造出新美感,谈何容易。草书因为狂放,挥毫洒脱,恣肆汪洋,很受一批书法家喜爱,但若不尊章法,以致文字也难以辨认,那就不是写字,而变成“为艺术而艺术”了。
北宋笔记《冷斋夜话》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唐朝张旭喜欢写狂草,一日忽来灵感,笔走龙蛇,写下诗句。过后叫侄子抄录。侄子有些字不认识,拿给他看。张旭看了许久,也想不起来,最后把侄子痛骂一顿:“你怎不早点拿来?现在我也忘记了。”
这看似讽刺,实则抛出一个问题:连自己都认不出是什么字的书法,那还是书法吗?这就涉及到书法是一门什么性质的艺术的问题。如果说它是写字的艺术,那么,评判一个人的字写得好差标准,应该是辨认度,即越容易辨认的字越好,越难辨认,甚至要靠猜的字越差。而从书法艺术史的角度考量,这条“标准”从来不是标准。如果是造型的艺术,那么,所谓的书法作品,脱离文字含义,它还是书法作品吗?比如天下三大行书《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后人解读千千万,但再高明的解读,也都是结合内容而谈的。假设充满激烈情感的《祭侄文稿》,让一个不懂中文的书法评论家来解读,是否能从线条结构中真切体会到颜真卿当时悲愤、沉痛的心情?如果不能这样反推,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书法的线条结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附丽于内容之上的,不能以造型艺术概括之。
日本书法在学习中国的同时,发展出了“书道”的概念。在日本,“书法”指书写的方法和技巧,属形而下;“书道”指通过书写检验和提升自身的修养境界,表达思想感情,甚至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属形而上。这是日本人的高明之处。
对照日本的划分法,中国历史上的颜筋柳骨、“宋四家”、“楷书四大家”以及宋徽宗瘦金体等分类总结,着重点在于书体,大抵是“书法”的分类。而具体到每一件作品,结合作者情感的分析,则似“书道”了。如《祭侄文稿》,呈现的文字结构和内容高度契合,每一笔都像是在倾诉。
所以说,书法,是字义和字形的结合。情景交融,是它的至高境界。情,是文字的内容和它包含的情感;景,是书写的线条和结构特征。两者比翼双飞,则形神俱美。以此观照优秀的书法作品,无不如是。
这是我读《中日书法交流史(古代卷)》一书的一点读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