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 朱学东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故乡,是钉在每个人心里的坐标。
故乡的大地,总有一种特别的神性,赐予游子力量和温暖。资深媒体人朱学东离开故乡已经30多年,但他仍被这块土地深深羁绊。回望江南故乡,感受的不仅仅是物理学上的距离,而是生命在溯游。隐藏在故乡的记忆,倾诉在笔端,是一本厚厚的《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这是关于常州武进地区物产、饮食、风俗的一部分记叙和考订,可以说是常州一带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
作者在乡间度过一段时间。他对微小事物给予温柔注视。一条小河、一片麦地,一口水井,一只麻雀,都打上了故乡的烙印。故乡的山川草木涌动着丰富而美妙的生命气息,呈现出田园诗一般的美好舒适。作品中蕴藏着深厚的、令人怦然心动的诗意。追逐文字,我们可以触摸变化多端的春天的水井,可以领略秋收之后的原野图景。他是这样描写蚕豆开花的:蚕豆的花很特别。它们通常是一对对的,层层叠叠,花边呈椭圆形。一种外边是紫色的,带紫色条纹,花蕊为白色边缘。一种外边是淡白色的,带淡紫色花纹,花蕊边缘显白色。无论是紫色包白色,还是淡白色包白色,花蕊都有一大块黑色花斑,就像白里带黑的眼睛一样。蚕豆花整体形状近似蝴蝶,花开的时候,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似一只只安静的蝴蝶,歇落在蚕豆茎秆上,在春风里摇曳自得。
乡间的花,一年一年地开,虽是平常事物,因为有了感情的投入而获得不平凡的魅力,与作者建立起特殊联系,为他孕育一颗深情眷恋的种子。
饮食是小道也是大欲。就地取材,把蚕豆、青蒜、咸鱼、猪蹄等寻常食材,巧妙加工,就是津津乐道的美食。故乡的每一道菜,每一份小吃,经过乡情的摩挲,灶火的炙热,其背后凝结的是地域生态和风土人情。它们绑架了游子的身体记忆。背井离乡的人,首先要战胜肠胃的固执脾性,抵制其他并不熟悉的食物和味道。
故乡的美味,装在游子的行囊中。书中多次出现的蚕豆的多种吃法,青菜帮笃白肉豆腐,加入水腌菜的鱼冻,令我按捺不住地垂涎。对于美味的界定,朱先生也着实“内行”:老黄瓜炖排骨,要慢火炖,得让两种材料的味道合二为一,让黄瓜香渗进肉香,让排骨香渗进黄瓜的味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重要的是,两种材料的精华最后都会溶入汤里。那个时候,“我们兄弟最渴望的就是能够一人端一海碗老黄瓜排骨汤”。本能地沉浸于故乡的日常饮食,是对简单生活的满足,是对故乡风俗民情的惦记。那些城里人,吃的黄瓜从来没有黄瓜本真的味,怎么能理解那一碗汤背后的味蕾密码呢?
乡愁从来不是空洞的,是在时光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生活细节。这些成长经验,是写作者取之不竭的资源。放黄鳝,坌泥鳅,钓田鸡,搓草绳,捕麻雀,乡村的生活经历存储在大脑的收纳箱里,成为一辈子最坚实的安慰。书中写挑燕笋的情景,质朴的语言,不见复杂的技巧。“用小铲子,顺着竹笋,插进地面,寸劲一挑,铲子插进笋根,‘咔嚓’清脆一声,笋就与竹鞭两分,拎出来一看,笋的根部白中泛黄,鲜嫩。”偶尔浮上心头的温暖记忆,成为治愈乡愁的一剂良药。
为了摆脱乡村的贫困闭塞,不少人以考取大学、参军等途径留在城里工作生活。故乡,曾经是他们拼命逃离的地方,是他们深入这个世界的起点,也是他们消解荣辱沉浮的终点。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年岁渐长,对故乡的眷念也越深。“夜来幽梦忽还乡”,对于漂泊异乡的人来说,故园成为有限人生最可靠最渴念的地方。他们往往在城里安放身体,将灵魂寄养故乡。毕竟,那里有尚可依恋的娘亲,可以凭吊的祖坟,连每一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故知。但是,故乡正在沦陷。肥沃的田地上少见水稻和麦菽,而是坚挺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厂房。空气里不再飘荡草木的清香和鸡犬的啼吠,而是充斥机器的轰鸣和车辆的叫嚣。熏染了岁月尘烟和人文气息的传统生活方式正在被改写。他们见证了故园的繁华,同时目睹了故园的落寞。故园彻底“陌生化”了,他们的乡愁无所依傍。只能通过文字,找寻、召回已经消逝的故园旧闻,在纸上完成一次曲折的返乡之路,算是精神领域的自我疗愈。那些在现实中已经消逝或者行将消失的事物和生活方式,成为另一种神性的存在,在游子的心头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