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风 /文
在遥远的春秋时期，发生了哪些大事？应该记录哪些大事？孔子依据鲁国的史料（鲁虽是小国，但它是周公的封地，地位特殊），用《春秋》242年的历史记录作了回答，左丘明则以《左传》对《春秋》加以阐释（此外还有《公羊传》《谷梁传》）。对此，唐诺在《眼前》里是这么说的：“但孔子做了一件破天荒的特别之事，他自己都晓得这是破天荒的所以很不安很犹豫，那就是一人修订了鲁史，而且还回溯了约两百年的往昔时间……”单这句话就用了1/3页，240来字（其中一半又以括号的形式进行拓展和释义）的篇幅。类似的，在《眼前》里，往往话题一起，作者就思绪翩跹，像极一棵生长在原始森林里的大树，枝叶横斜，汪洋恣肆。这或许是让很多读者觉得此书难读，甚至有芜杂之感的一个原因。
《眼前》是唐诺把看起来遥远的历史，置放于我们所处的当下的一个有益尝试，以“信它为真，至少先这样”的态度，再次重读《左传》，然后用20万字的篇幅，小切口大视野，试图走入子产、赵武、叔向、申公巫臣乃至孔子、左丘明等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细析情欲之事、鬼神之说、弭兵之会……以两千年前的事实观照当下的现实，如作者所说：“春秋时日那些人的眼前，《左传》作者的眼前，我的眼前，我希望能把它们叠放一起。”《眼前》笔触所及，远不止于《春秋》记载的242年，它还涉及古代的和现代的，历史的和当下的，理论的和实践的，应然的和实然的，乃至中国的和外国的，互相碰撞印证，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认知路径。《眼前》共八个篇章，是从八个视觉展开的，分别是：为什么会是子产？（小国的视野）；来想象一个作者（作者的角色）；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梦（神灵、梦境和超现实）；《左传》的情欲乱伦之事（情欲、乱伦和身体）；一场盟会、一个国君和一个老人（弭兵之会、楚灵王和赵武）；很荒唐的战争（战争、国家和政治）；音乐，或者，乐（音乐的教用和魔力）；船身上的刻痕（历史记述的应然和实然）。八个篇章像八条枝脉，从《左传》这棵大树上伸展出来。其中不乏全景式的扫描，如自序对《左传》和春秋历史的总体评价；吃瓜群众式的猎奇场景，如夏姬和申公巫臣的故事，以及公孙婴齐和叔孙豹的两个截然相反的梦；探微式的特写镜头，如弭兵之会后在郑国举行的宴会，以及赵武让大家赋诗“以观七子之志”。更多的是贯通内外、深入肌理的论述阐释，言人之所未言，让人耳目一新。如评述国家（鲁国）：“大国家的灵魂和小国家的身体。”评述人（子产）：“是想尽办法让他这个不幸的国家，一个小国家，可以生存下去的人。”评述事（战争）：“任何肯定语句的、正当化了的战争（不仅是‘义战’，还叫‘圣战’），都是虚伪的暗黑的叫人去死的而且呈现出人类可能最残忍的模样。”
为了对遥远历史的解读更加理性全面，作者旁征博引，融通古今中外的观点和理论，以便让论述更加贴近现实，更加生动深刻。引述的内容中，中国的有孔子、老子及四书五经的论述，国外的有博尔赫斯（唐诺明言，《但丁九篇》是《眼前》的参照之书）、昆德拉、托克维尔、巴尔扎克等人的。另外在有关书和作者的讨论里，引用了福楼拜的话：“作者应该完全隐身于他自己的作品后面。”在“不能只是情欲”这节里，引用赫胥黎的话：“相较于其他生物的稳定、成熟、可预期，‘人只是一头幼兽’。”有关对梦的论述，引用了莎士比亚的“我们是用与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波德莱尔的“人的梦乃至于幻觉幻境都由他已有的东西构成，没有超出他之外的东西”，及《奥德赛》关于梦穿越象牙之门（虚假的捉弄人的）和牛角之门（真实的、有预言力量的）的论述等等。
在《眼前》里，我们感知到了作者所构建的思想宫殿如此深邃博大，但作者意犹未尽地说：“《左传》这样一部破旧沉厚的阖上之书，仍让我感觉蓄着风雷，有我还不知道以及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某些东西，好像还听得到远方隐隐滚动的雷声。”《眼前》为我们提供了春秋的另一种打开方式，似在引导我们如何学会在眼花缭乱、盘根错节的历史和现实面前清心明目，直到找到那把揭开秘藏的钥匙，那串隐藏在历史风烟中能直达生命源起处的密码，并且告诫我们还须继续潜心游弋于《左传》的广阔世界，并时有发现，时有精进。当如是。
